以身軀作筆，以辛酸作墨

原標題：以身軀作筆，以辛酸作墨（主題）

杜甫的集大成是如何形成的（之七）（副題）

我們上次看了杜甫的兩首七言律詩，這次來看一看其他詩人的七言律詩，跟杜甫的作一個比較。

(資料圖)

以詩作畫的王維

王維有一首七言律詩《積雨輞川莊作》。王維在輞川有別墅，所以他就寫在輞川的所見：“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p>

你可以看到王維跟杜甫的不同。杜甫的詩，《曲江》從一開始是“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不論是從情意，還是感發(fā)的生命來說，里邊有關(guān)懷國家、關(guān)懷朝廷的悲哀和感慨。而且“一片花飛”“風飄萬點”，“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不但有這么深的悲哀，而且表達得千回百轉(zhuǎn)。

王維的好處，是他有一種藝術(shù)家的眼光和感受。我們以前講他的《輞川集》絕句——“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王維的自然景物寫得好。大家看《紅樓夢》里寫香菱學詩，她跟林黛玉講她念王維的五言律詩的心得，她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剛一看覺得這說得太簡單了，太陽當然是圓的，哪看過方的太陽？至于“孤煙直”，煙怎么會是直的呢？這好像很奇怪，可閉眼一想，有一年坐船從江邊經(jīng)過，就好像是眼前的景物，要把這個“直”“圓”換了，換不到一個更好的字。

王維的景物寫得真是好?！胺e雨空林煙火遲”，“積雨”是多雨氣候，“空林”是一片林木之中，但是很少有人行走經(jīng)過。因為是下雨，很多人都沒有出來，所以“積雨空林”?？斓綗埖臅r間了，所以遠遠的農(nóng)村人家就點起煙火，就是燒飯的炊煙。炊煙怎么樣？“煙火遲”。因為是下雨的天氣，空氣里有很多水分，比較沉重。有的時候陰雨是沒有風的，如果一刮風，很快就晴了。既然是在雨中，而且又沒有什么風，空氣有水分很凝重，所以那煙升得很慢。這是王維的長處，“積雨空林煙火遲”，他把積雨的農(nóng)村這么真切地寫出來了。

“蒸藜炊黍餉東菑”，這是敘事。第一句寫景，第二句就是敘事?！罢艮肌?，煮飯，“藜”是一種植物，是可以煮來吃的；“炊”是煮飯；“黍”是一種黃米。所以“蒸藜炊黍”，把野菜、黃米的飯蒸熟了，“餉東菑”，“餉”是去送飯。有很多農(nóng)夫在種田，妻子在家里把飯燒好了去送飯。到哪里去送飯？到“東菑”，“東”就是東邊，“菑”就是農(nóng)田，田開了一年之后叫作“菑”。

后面兩句又寫景了，說“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一片水田稻田，在陰雨蒙蒙之中灰茫茫一片，偶爾有一只白色的鳥飛起來。此前我們講王維的詩句“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就是在陰天白色特別鮮明，一個白點在空中轉(zhuǎn)，旁邊都是灰蒙蒙的?！澳铩笔且淮笃悦傻幕疑谋尘?，“飛白鷺”，一個白色的鷺鷥在天上飛?！瓣庩幭哪緡庶S鸝”，“陰陰”就是樹葉很濃，已經(jīng)是暮春初夏了，草木茂盛，你可以聽到在濃密的樹蔭里有黃鶯在叫。這兩句盡管景寫得美，可是情意就比較空泛，沒有杜甫那樣深摯的博大的情意胸懷。而且王維詩中的景物是直寫?！澳笔切稳菟?；“陰陰”是形容濃密的夏木；“囀黃鸝”，有很婉轉(zhuǎn)的黃鸝鳥的叫聲。他不像杜甫所寫的“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有很多虛字，有很多語辭。王維用的大概都是形容詞、名詞、動詞，虛字比較少，所以轉(zhuǎn)折比較少，就比較直接?！胺e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王維既不是在農(nóng)田里種地的農(nóng)夫，更不是帶午飯去送給農(nóng)夫吃的農(nóng)婦，他是旁觀者，漠漠水田、陰陰夏木，都是他看見的。

后面兩句是說他自己，“山中習靜觀朝槿”，他說我隱居在輞川山水中，學習靜修的時候看到槿花?！俺取笔窃绯康拈然?，這種花是早晨開，晚上枯萎。這一方面是寫實，另一方面因為槿花的朝開暮萎，對于人生的哲理好像有一種體悟?！八上虑妪S折露葵”，有時候我在松樹下吃齋，吃什么呢？吃帶露的黃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爭席”就是爭座位，也就是爭地位。他說我就像一個田夫野老，爭名奪利的事情已經(jīng)成為過去?！昂ｚt何事更相疑”，這一句來自一個典故?！读凶印飞嫌涊d，有一個人每天到海邊跟鷗鳥游戲。有一天他父親說“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說我聽說鷗鳥都飛在你的旁邊跟你一起嬉游，你捉兩只來給我看一看?！懊魅罩Ｉ稀?，第二天這個人又到海上去，他老想捉鳥，但是“鷗鳥舞而不下也”，鷗鳥在天上飛，再也不落在他身邊了。鷗鳥很機警、敏銳，你要捉它，它就再也不下來了。所以一個人有了“機心”，有了算計人的心，海鷗就不下來了。王維說，我沒有這種機心了，“野老與人爭席罷”，我現(xiàn)在寧愿過這種隱居的田夫野老的生活，你們這些海鷗何必還猜疑我呢？這首詩他寫得比較簡單，對偶的句子也比較簡單。

高適的詩工整貼切

我們再看高適的《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這是一首贈別的詩，是送給兩個被貶的人的。一個是送李少府被貶到峽中（重慶巫山），還送一個姓王的少府被貶到長沙。他們一個要去巫山，一個在長沙，被貶得很遠，而且是貶去做很低的官——少府（指縣尉）。我們以前講過，很多人不愿意做縣尉，說“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

下面我們看高適怎么寫。他說“嗟君此別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班怠笔菄@息，“君”是指姓李跟姓王的兩個人，你們跟我分別心中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感受呢？“駐馬銜杯問謫居”，我們就在這里停下馬來，你們要走了，“銜杯”，就是把酒杯放在嘴邊，每個人都飲一杯酒?！爸喚印?，“謫”是被貶謫，你們到那里去生活怎么樣？后面就說，“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李少府貶到峽中，到巫山縣，要經(jīng)過巫峽，古人說“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說你經(jīng)過巫峽的山上，聽到山上的啼猿，就淚沾裳，流下淚來。王少府貶到長沙，是“衡陽歸雁幾封書”。在湖南衡陽有一個山峰叫回雁峰，據(jù)說鴻雁冬天向南飛不過衡陽的回雁峰。他說你現(xiàn)在被貶到衡陽回雁峰以外更南的地方，連通信都不容易，你能夠跟家里通幾封信？“青楓江上秋帆遠”，說你們被貶的時候正是秋天，往湖南去的時候要經(jīng)過青楓浦，水天遼闊，你應(yīng)該會懷念家鄉(xiāng)。那么去四川的呢？“白帝城邊古木疏”，你到了白帝城，也是秋天了，那些樹木都蕭瑟了。

你看高適寫的詩是很工整的，也很貼切?！班稻藙e意何如，駐馬銜杯問謫居”，這是寫兩個人都被貶了；“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這兩句寫的是情；“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這兩句是風景；最后兩句是安慰，“圣代即今多雨露”，“雨露”代表恩惠，皇帝的恩惠就像雨露在草木之上一樣，說不定皇帝會把你們叫回來，你們不要躊躇，不要難過，說不定不久后我們就見面了。

這種詩寫得工整貼切，但是缺少深意，沒有遠韻，不給人高遠的聯(lián)想。因為要有平仄、要講對偶，在律詩的體式格律之中，都是被局限的，盡管對得很工整?！扒鄺鹘稀睂Α鞍椎鄢沁叀?，“巫峽啼猿”對“衡陽歸雁”，動物對動物，風景對風景，但是他是被拘束的。

李白為什么欣賞崔顥的《黃鶴樓》

我們接下來看崔顥的《黃鶴樓》，以及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我們先看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p>

黃鶴樓，根據(jù)唐朝的閻伯瑾寫的《黃鶴樓記》，相傳有一個叫費祎的人學道成仙，“嘗駕黃鶴返憩于此”，他曾經(jīng)駕著黃鶴回來在這個地方休息過，所以就把這個地方叫作黃鶴樓。還有《輿地紀勝》，它引《南齊書》，說從前有一個仙人，叫作王子安，曾經(jīng)騎著黃鶴經(jīng)過這里，在這里休息，所以叫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這里從前有騎黃鶴的仙人，但仙人已經(jīng)騎著黃鶴走了，“已乘黃鶴去”?！按说乜沼帱S鶴樓”，這個地方只留下這個樓了。“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黃鶴飛走后再也不回來了，“白云千載空悠悠”，而樓上的白云千年萬世。

前面四句有一個特色。我們所講的王維跟高適的詩，都是整句地對，而且對得很工整、貼切。崔顥第三句跟第四句卻不是這樣，“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這句話它是一半對，它不是全對?！包S”對“白”，都是顏色；“鶴”跟“云”都是名詞；“一”跟“千”都是數(shù)字。但后面就不對了，因為“一去”的“去”是動詞，“千載”的“載”是名詞；“不復(fù)返”，“返”是動詞，“不復(fù)”是形容動詞；“空悠悠”，這“悠悠”兩個字是疊字，是形容詞，“空”是一個助動詞。所以后面“去不復(fù)返”“載空悠悠”這四個字完全不對。如果守律，就被律所拘束，如果想要突破拘束，結(jié)果就是破壞了格律，這是早期律詩的兩種現(xiàn)象。

可是這首詩還是律詩，因為后面兩句是對的，“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他說我站在這里，“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黃昏時看一看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看不到我的故鄉(xiāng)，只有煙水茫茫的“煙波江上”，所以使我滿心悲哀和憂愁。這首詩前面四句是有歷史感的，后面四句是對自己生平的感慨，寫得瀟灑、自然，這是崔顥這首詩出名的原因。

相傳李白來到黃鶴樓，看到崔顥在黃鶴樓上的題詩，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眼前是有景物，但我不能寫詩，不能敘述，“道不得”，因為有比我更好的人——崔顥已經(jīng)題詩在上頭了。

李白在黃鶴樓沒有題詩，他在鸚鵡洲題了。李白的《鸚鵡洲》這首詩受到崔顥的影響。“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边@是《鸚鵡洲》的前四句，這前四句是受了崔顥的影響。這個地方有鸚鵡來，所以叫作鸚鵡洲，這個完全是受崔顥的影響。后面兩句“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何青青”和“隴山去”，絕對不對。所以《鸚鵡洲》的起句其實受了《黃鶴樓》的影響，就是說李白也嘗試突破格律。他為什么欣賞崔顥的《黃鶴樓》？因為崔顥的《黃鶴樓》突破了拘束，打破了格律。李白這個天才是不羈的，不愿意受約束，所以當他感覺到律詩對他有很大的束縛，而他發(fā)現(xiàn)崔顥可以打破，他就特別地欣賞崔顥，自己也把它打破了。

至于《登金陵鳳凰臺》，說“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只有一部分受崔顥的影響。因為樓上有過黃鶴，就叫黃鶴樓；洲上有過鸚鵡，就叫鸚鵡洲；所以臺上有過鳳凰，所以就叫鳳凰臺，這也是相似的?！拔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黃鶴，鸚鵡，鳳凰；黃鶴樓，鸚鵡洲，鳳凰臺；黃鶴不見了，鸚鵡不見了，鳳凰不見了，那現(xiàn)在樓、洲、臺還在這里，這些地方是相似之處。

后面兩句李白就比較對了，“吳宮花草埋幽徑”，他說鳳凰臺這里是江南，是江寧府，是南京所在的地方，當年“吳”在這里建都，吳國的宮殿已經(jīng)長滿了花草，把當年的小路都隱埋了。誰把吳滅亡的？晉國。晉國又怎么樣？晉代的那些衣冠人物現(xiàn)在都進了墳?zāi)?，“古丘”，指墳?zāi)?。所以這是兩個很明顯的對比，晉把吳滅了，可是晉不是也滅亡了嗎，“晉代衣冠成古丘”。

只有大自然長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后面不對，因為“白鷺洲”三個字是一個完整的名詞，可是“青天外”不是，意思是在青天以外。所以這兩句也是不對。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他說因為浮云把太陽遮住了，所以我看不到長安。這兩句用了托喻?！案≡票稳铡贝硇∪藢τ趪拿杀?，“長安不見”，“長安”代表朝廷，我不能看見朝廷，太陽被浮云遮住了，就如同國君被小人蒙蔽了?！翱倿楦≡颇鼙稳铡?，我李白沒能在朝廷留下來，我懷念長安的朝廷，“長安不見使人愁”。我現(xiàn)在遠在南方的金陵鳳凰臺，感慨歷代國家的盛衰，而唐朝的盛衰興亡會落到怎樣的下場？《登金陵鳳凰臺》是李白不錯的一首詩，可是有因襲模仿《黃鶴樓》的痕跡。

杜甫：追懷長安

杜甫的詩我說過很多次，一定要結(jié)合他的生平來看，你才能對他的感情、感發(fā)的生命有更正確更深刻的體驗。

上次我們說了，杜甫本來是淪陷在長安，后來逃到鳳翔。因為他上奏疏，所以肅宗皇帝把他放回家了。等到肅宗收復(fù)了長安，他又回到了長安。他有一次上“封事”，“封事”就是給皇帝上奏疏，說“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給皇帝上奏疏，皇帝不滿意他，他所有的奏疏，不但朝廷不肯聽信，反而對他越發(fā)反感。所以他才寫了《曲江》二首，說“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他一方面說“朝回”，一方面說“盡醉”，這兩種矛盾表現(xiàn)了他的悲哀。

在寫《曲江》詩后不久，他就“外遷”了?！巴膺w”有一種貶逐的意思，不算是正式地貶，但是把他外遷到華州，在華州給他一個司功參軍，就是州刺史下面的一個屬官。什么叫司功參軍呢？“功”是一種功績，管人事考核的。這一州里哪個人該有功，哪個人該記過，哪個人該升，哪個人該降，就是管這些事情。而這些事情是最復(fù)雜的，上面有刺史的控制，下面有很多人的各種意見，所以不久杜甫就棄官了。

他還帶著一家老小呢，所以他棄官后就到了秦州。秦州在現(xiàn)在的甘肅省。他為什么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呢？因為杜甫有一個侄子在甘肅，而他聽說甘肅還不錯，是“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甘肅這個地方比較干旱，土地不像江南的水田肥美，是很干的沙田，所以他說“瘦地”?？墒沁@種旱地、瘦地，去種谷子是很好的。所以他辭去華州司功參軍到甘肅，是希望投奔他的侄子，而且他希望自己勞動。

去的那年冬天非常冷，他在秦州住不下去了，因為真是天寒地凍，饑寒交迫，他沒有辦法，就從秦州往南遷，來到同谷，同谷其實還在甘肅，在成州附近，不過是稍微向南一點。

杜甫在同谷縣作了七首歌，他說他拿一個長镵（鏟子），說“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這個長镵，有一個白的長的木頭的柄，他說我活在世界上，就依靠著它來維持生命。李白寫過一首《襄陽歌》，說“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舒州杓”，這個“杓”是盛酒的酒器?！傲κ胯K”，“鐺”是溫酒的。他說“舒州杓”，最好的盛酒的杓；“力士鐺”，最好的溫酒的酒鐺?！袄畎着c爾同死生”，我李白就跟你們同生共死。人家李白是多么瀟灑！可是你看杜甫，杜甫說“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就像這把鏟子，因為他一無所有，用鏟子去挖黃獨的苗，“黃獨無苗山雪盛”，誰知，“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黃獨就是像土豆的一種植物，上面露一點葉子，根在底部，根是可以吃的。所以他拿長镵就到山上去看，看到上面有一點點秧苗，就知道下邊有根，挖起來就可以吃。可是他那天上山找不到，因為雪太大，把所有的秧苗都蓋住了，所以“黃獨無苗”就因為“山雪盛”。那么厚的雪，所以他要把衣服挽起來上山。而這個“挽”還不只是因為“雪盛”要把衣服挽起來，是因為衣服破爛了要挽結(jié)，要把它綁起來，這里綁一塊那里綁一塊。說我的衣服已經(jīng)這么短這么破爛了，連小腿都蓋不住，“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他在山上找了一天，“此時與子空歸來”，等到晚上的時候，我跟你就空手回來?！白印本褪悄?，指長镵。回來就聽見兒女“男呻女吟四壁靜”，我的兒女餓得呻吟，可是他說“靜”，沒有人能夠說一句話，沒有話可說，而且沒有力氣說話。

第一首最后說“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他說連上天都為我而悲哀了。所以杜甫是真的經(jīng)歷了這樣饑寒交迫的日子，同谷他也住不下去了，幾乎餓死在同谷。因此這個時候，他就來到了成都。成都果然溫暖，而且這里有他的親戚，有他的很多好朋友。成都當?shù)氐拈L官對杜甫很好，給了他土地和金錢蓋起一個草堂。比較起來，杜甫在草堂的這幾年是他生活上比較安定的時間。后來他的一個好朋友嚴武來四川做東川節(jié)度使，聘請了杜甫在他手下做工部員外郎，所以他被人稱作杜工部。這個杜工部不是中央朝廷政府的工部，是地方東川節(jié)度使的幕府之下的一個工部?？刹痪煤髧牢湟菜懒耍@時朝廷又經(jīng)歷幾次變亂。杜甫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他寫過兩句詩：“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倍鸥δ贻p的時候在長安住過很久，而且他的先祖，從前給《左傳》作注解的杜預(yù)就是長安人，所以長安既是朝廷所在也是他的故鄉(xiāng)。 “此生那老蜀”，我怎么就在他鄉(xiāng)異縣，在這么一個地方終老了呢？“不死會歸秦”，只要我一口氣在，我一定要回到陜西?！扒亍笔顷兾?，指的是長安，杜甫就想回到長安。

怎么回到長安去呢？當時的交通不方便，除了陸路就是水路。當時陸路不平靜，因為陸路不但有外族侵略的戰(zhàn)亂，而且當時唐朝從玄宗后期到肅宗時代，中央政府已經(jīng)失去威信，大權(quán)旁落，政治腐敗，形成各地軍閥割據(jù)的局面。

所以，杜甫決定從水路走。他有兩句詩說過他的計劃，“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他計劃中的路線，是從成都到重慶，從重慶就可以上船順江而下，到湖北襄陽，再轉(zhuǎn)陸路，就來到洛陽。但是他沒有來到“襄陽向洛陽”，就死在路上了。

“即從巴峽穿巫峽”，他就來到了夔州，就是在白帝城。來到夔州的兩個原因，一個是當時路上不平靜，所以他不能夠繼續(xù)前進了；又因為他生活沒有著落，還有家人妻子，所以就滯留在白帝城了，大概前后有三年之久，《秋興》八首就是他滯留在白帝城的第二年所寫的。

《秋興》中的感發(fā)

我們上面所講的是杜甫的生活經(jīng)歷，即他寫詩的背景，現(xiàn)在要講他的藝術(shù)性?！肚锱d》一共是八首詩，這八首是一組詩。在古代，寫成組的詩有各種情況。阮籍的《詠懷》詩寫了八十二首，陶淵明的《飲酒》是二十首。像陶淵明的《飲酒》詩，他的第一首跟第二十首，這兩首的次第是固定的?！讹嬀啤返牡谝皇资情_始，第二十首是結(jié)尾，中間的十八首沒有必然的結(jié)構(gòu)次第。阮籍的《詠懷》詩組只有第一首表示一個總起，此外的八十一首沒有必然的次第。

但是杜甫的《秋興》從分組詩的次序上說起來，它有一定的次序。陶淵明的詩你可以任選，阮籍的《詠懷》詩你也可以隨便篩選，但杜甫的《秋興》八首你不可以隨便刪，因為它是一個整體。

我在講詩的時候?qū)掖螐娬{(diào)，中國人寫詩是注重一種興發(fā)感動的作用。西方的詩歌理論是從摹仿論開始，就是你看到外部，就把外部描寫下來?？墒侵袊脑姼璨皇沁@樣，中國是從感發(fā)開始的，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特色，一個很重要的傳統(tǒng)，注重內(nèi)心情意的感發(fā)。《毛詩序》上就說詩是“言志”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我們以前也講了鐘嶸的《詩品》，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還說“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一個使人引起感發(fā)的就是外邊的“物”。可是“物”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外界的大自然的“景物”，“春風春鳥，秋月秋蟬”。還有就是外界的“事物”，不只是景，還有外界所發(fā)生的事情，這些都是引起人內(nèi)心感動的一個因素。你要把這首詩里物跟心的關(guān)系弄清楚，有的時候是從物寫到心，有時候是從心到物，總之心物有一個結(jié)合。他是怎么結(jié)合起來的？中間有沒有一個脈絡(luò)可以看見？如果是簡單的詩，“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這個就是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就是心。前兩句是物，后面是心，這個很容易分開。說“欲見回腸”這個是心，“斷盡金爐小篆香”這個是物。

杜甫這八首詩的整體結(jié)構(gòu)是怎么構(gòu)起來的？我現(xiàn)在只能把整個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告訴大家，然后看他的幾點特色。整個的脈絡(luò)是什么？我們從“物”跟“心”兩方面來看。

杜甫詩的題目，有些很長，有些很短，但是都非常貼切，各有作用?！肚锱d》題目只有兩個字，而題目很長的《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就是當他被貶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出長安城城門的時候?qū)懙?，是歷史的記敘。從此一別之后，不管杜甫怎么盼望回長安，卻再也沒有回到長安。他就說“至德二載”，那時候杜甫一度淪陷在長安，被安祿山的軍隊抓回來留在長安。后來他就逃出去了，所以說“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就是從長安城向西邊的金光門城門逃出去。是“間道歸鳳翔”。我們上次簡單地引過杜甫的兩句詩，“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我今天活著回來了，看到朝廷我很高興，可是之前我在路上逃難的時候，我是“暫時”的人，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自己是不是活著。“間道”兩個字代表了多少艱難危險，代表了他多少次追尋朝廷的感情?？墒菦]有想到，我現(xiàn)在真的等到朝廷把長安收復(fù)，我也回到長安來做拾遺了。可是今天朝廷又把我趕走，我還是出了這個門?！耙虺龃碎T”所以“有悲往事”，我想到我去年出這個門是為了投奔朝廷，我今年出這個門，是因為朝廷把我趕走。所以長題有長題的好處，把他所有的感慨說出來了。

短題《秋興》也有短題的好處，雖然短，但是這兩個字可以把八首詩都籠罩在里邊。怎么籠罩在里面？看他“物”跟“心”感發(fā)的作用?！扒铩蔽覀兛梢杂苗妿V的《詩品》來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是秋天的景物，陰陽之氣的運行，草木零落了，所以“氣之動物”是“秋”。這個“興”就是鐘嶸《詩品》后面的“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所以它就使我內(nèi)心的感情搖蕩，“搖蕩”是被感動的樣子，所以就寫下來這個詩。我現(xiàn)在所引用的這幾句，是鐘嶸《詩品》前面序言的幾段話?？墒悄阋惨劳瑯邮乔锾?，同樣引起人的感動，可是不同的人對著同樣的景物是有不同的感動的。每個人都看到秋天的落葉，但是引起的感發(fā)都不同。

杜甫所“搖蕩”起來的是什么？杜甫的感發(fā)是什么？杜甫的感發(fā)就是他的懷念和追憶。懷念和追憶什么？一個是國家，一個是個人，國家的盛衰，個人的經(jīng)歷，這是說事件。懷念和追憶的地方是哪里呢？就是長安。而無論是國家的盛衰，還是個人的經(jīng)歷，他都把事跟地結(jié)合在一起，國家盛衰與個人經(jīng)歷，都跟長安這個地方結(jié)合在一起，這是杜甫的《秋興》八首詩的一個骨干，一個總體的結(jié)構(gòu)。如果把這八首詩分析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里邊有的地方寫的是秋天，是引起感發(fā)的一個外物，秋天的季節(jié)。當他在夔州，眼前的現(xiàn)實，眼前的景物，引起感動的便是夔州的秋天，這是“物”。至于“心”，就是國家的盛衰，個人的經(jīng)歷，就是長安。（未完待續(xù)）

本系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托項目“‘中華詩教’與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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