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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田:我的學(xué)戲之路

時間:2023-08-02 08:24:27    來源:農(nóng)民日報    

李保田,1946年出生于江蘇省徐州市,國家一級演員。早年進入徐州地區(qū)梆子劇團學(xué)演丑角,曾任徐州地區(qū)文工團副團長。曾參演《人鬼情》《菊豆》《有話好好說》《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馬背上的法庭》等電影;《宰相劉羅鍋》《神醫(yī)喜來樂》《王保長新篇》《躍龍門》《巡城御史鬼難纏》《警察李“酒瓶”》《丑角爸爸》等電視劇。曾獲金雞、百花、金鷹、飛天、華表、中國電視終身成就等多個獎項。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歲月是刻刀,在我們臉上刻下皺紋。

命運是刻刀,在我們心中烙下創(chuàng)傷。

每當我失望痛苦的時候,我相信上蒼的目光在深切

專注地對我凝視,那正是他最鐘愛我的一刻。

小時候,我并不是個靈秀聰明的孩子。母親說我曾經(jīng)胖而好玩、憨態(tài)可掬。貪玩好奇自不必說,這是小男孩的常情,卻透不出日后離家出走、多年流浪的征兆端倪。

我五歲那年,厭煩了幼兒園的單調(diào)乏味,趁人不備,一溜煙兒跑到了離家不遠的街上,東游西逛,飽看街景。那是個星期天,我頭一次覺得沒人管真好。

逛累了我就蹲在路邊看那些大孩子玩兒彈球。玲瓏剔透的球兒在地上美妙地滾動,我兩眼直直地盯住那些尤物,卻不料幼兒園、父親單位、家里上上下下早已沸反盈天。天漸漸黑了,我渾然不覺。突然有人從背后狠踹了我一腳——是父親,他暴怒地揪住我的耳朵,將我從地上拎起來。

當晚回到幼兒園,所有人不約而同從小床上坐起來,貓頭鷹一般雪亮的眼睛怒視我。一霎時,我發(fā)覺自己第一次成為異類,成為眾矢之的。平時藏在枕頭下的小玩意兒全都不翼而飛,被那些滿腔正義的小朋友瓜分掠奪了去。從那時起我開始納悶兒,為什么凡人總把自以為稀罕寶貴的小東西放在枕頭底下,大概是把它們看得和自己的腦袋一樣重要,需時時挨著,甚至還要帶進夢里去。

那時我就很有特立獨行的氣質(zhì),極少與別人一起玩,這種自我意識在家里,尤其在父親面前更是頻頻受挫。

父親原本不是平和的性子,我加諸弟弟們的“暴行”常令他憤怒難耐。他又是徹頭徹尾的舊式父親,陶醉于多子多福的虛榮。幾乎每個星期天,他都帶著孩子們上街,左手領(lǐng)著,右手抱著,身前圍著,身后跟著,舉家出動,浩浩蕩蕩,好不威風(fēng)。父親臉上時常洋溢著驕傲的光彩,引人羨慕。而我的頑劣卻常使父親的自豪大打折扣,我被規(guī)勸、責(zé)罵、哄騙著跟他們出去,卻不是超前二十米,就是落后二十米。

小學(xué)四年級結(jié)束時,我數(shù)學(xué)不及格,補考再次不及格,便留級。父親說:“行,不給你買書了,用你的舊書吧?!蔽疑夏恼遗f書去?課本都爛了,都讓我撕咬成橢圓形的了,上面還畫了好多的刀槍劍戟、武俠人物,課文內(nèi)容都不全了,這使我比同學(xué)們矮了三分。因為留級,我在班里面比別人大一歲,個頭比別人高一截,這可不是鶴立雞群的感覺,而是羊群里出了一頭驢的感覺,又讓我覺得矮人三分。嚴重的自卑心理讓我更沒有心思好好學(xué)習(xí)了。

到了晚上,我就在劇場門口混,撿中途退場的觀眾的票根,我進去再看最后的半個小時、二十分鐘。回到家十點左右,就睡了。那時候我母親上補習(xí)班學(xué)文化,這個時間還沒回家。就這樣疏于管理又混了一年半,我終于混不下去了。

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的冬天,江蘇省戲曲學(xué)校與江蘇省文化干校來徐州招生。我背著父親,領(lǐng)了一個弟弟去報名。

考試的時候,我竟然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活潑乖巧。我和弟弟很快都接到了錄取通知。通知上要求2月24日晚上大家集合一起坐火車去南京。

我終于囁嚅著告訴父親我要去學(xué)戲,不再念書了。父親一如想象中的大怒,暴打了我一頓。父親是農(nóng)民的兒子,1938年參加八路軍,后來在地方做干部。在父親心目中,求學(xué)上進才是正道,跟著一群民間盲流當戲子,實在丟人現(xiàn)眼,有辱門風(fēng)。他是老革命,不愿意我以唱戲為職業(yè)。我就拿著一大沓電影票去電影院待著,沒有場次看了,就滿街溜達。最后實在沒辦法了,父親母親就只好放行讓我去戲校。

離集合的日子還有一天,我兜里揣著父親給我們弟兄買的電影月票,在街上晃蕩。一天下來,看了四五場電影,最喜歡的那部《大鬧天宮》,我已經(jīng)倒背如流,又看了一遍。第二天,我簡單地收拾了行裝,離開家,到南京去了。那是1960年,我13歲。

至今我仍不能確定,去學(xué)戲和在學(xué)校里念書,到底哪個會更有利于我的后來。

南京的日子全不如想象中的多姿多彩。我原本喜歡京劇,現(xiàn)在卻要學(xué)柳子戲。南昆北弋,東柳西梆。柳子戲乃是一個瀕臨失傳的民間劇種。戲班里的師傅來源于民間,從沒有進過科班,也就是高級戲迷、票友的水平。當我表達了想學(xué)京劇的愿望時,團里的人有些憤怒地說:“這孩子竟然看不起我們的柳子戲!”

我終究沒能學(xué)唱京劇,卻留下“小看柳子戲”印象。分科的時候,我選擇了學(xué)“丑”行。戲臺上“丑角”機智、活潑、滑稽、俏皮,討人喜歡,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一直渴望討人喜歡才選擇了學(xué)“丑”。我的師哥當時已經(jīng)二十歲,是團里的青年演員,自從我報了學(xué)“丑”行,他便視我為挑戰(zhàn)者。

不久母親到南京出差來看我,她流著淚勸我回去念書,我拒絕了,心里卻幾乎承受不住母親的傷心流淚。母親將一塊繡著小花的白手絹給了我,我一直將它視作溫馨母愛的象征,后來這塊手絹成了我?guī)煾缫粭l褲子上的褲兜膽。

兩個月后,我們從南京來到徐州郊區(qū)的鄉(xiāng)下,那一陣忽然想家想得不行,于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硬著頭皮回了家。

記得父親的第一句話是“你什么時候被劇團刷下來,回家上學(xué)還來得及”。父親知道戲班里的學(xué)員需試用三個月才成為正式學(xué)員,這是勸我回心轉(zhuǎn)意、“棄暗投明”的最后機會。

我一直悶頭不語,父親似乎心中不忍,給了我兩塊錢,叫我?guī)蟽蓚€弟弟去看電影。街上沒有電影可看,想起兜里的兩塊錢,我靈機一動,對弟弟們說:“你們回家吧,我直接回團去?!?/p>

那已是饑餓的年代,疲勞不堪的練功和稀少的飯食使我無法拒絕兩塊錢的巨大誘惑,我將錢花得精光,買了久違的幾種零食,高高興興地回團。

第二個星期天早晨,在團里吃過早飯,我領(lǐng)了一天的糧食——兩個饅頭,裝在提兜里回到家。父親不在,我暗自僥幸大家都沒有提及那兩塊錢。然而父親回來后,劈頭就問:“那兩塊錢呢?”我慌了,卻不知如何對答?!澳隳莾蓧K錢呢?”父親又問。我真想告訴他自己怎樣花了那兩塊錢,但那對于我是很難堪的事,于是我不甘示弱地說:“我以后還給你就是?!备赣H暴跳如雷,抬腳便踢,我撒腿就跑,兩個饅頭忘在了家里,我身無分文。

從此一直到父親去世,我再沒回過家。

我不喜歡社交,比較孤僻,這跟性格有關(guān),而孤僻的人一般比較自卑,比較羞澀。我成長的劇團環(huán)境,加重了我孤僻、自卑,又自負的傾向。

問題出在全團成員與我的關(guān)系上。1960年我進入劇團,正是三年困難時期。農(nóng)村來的孩子在困難時期能給老師送點家里捎來的東西,我什么都送不了。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幾乎與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所以我無法從家里拿東西送給老師,自己更沒有錢買東西。

夏天來了,我在這個充滿敵意被人奚落的氛圍里卻有一件令鄉(xiāng)下孩子眼饞的好東西——一頂雪白的單人蚊帳,那是我從家?guī)淼?。師哥說:“我來掛蚊帳?!庇谑俏业暮脰|西就成了他的。這并沒有使我怨憤不平,因為尊敬師長是戲班的規(guī)矩,我自然應(yīng)無私奉獻。況且?guī)煾绱笪移邭q,對他依順似乎天經(jīng)地義。鄉(xiāng)下的蚊蟲多,師哥在蚊帳里睡得香甜,我在帳外被蚊蟲瘋咬,但我并不十分難受,我想師哥如果隔了帳子看我,我不是也在帳中嗎?

不能同師哥建立甘苦與共的關(guān)系著實令我苦惱了好長一陣,雖然我犧牲了蚊帳和母親送我的手帕,仍于事無補。學(xué)習(xí)不得要領(lǐng)的時候,師哥經(jīng)??鋸埖貙⑽业臄】儗W(xué)給別人看。

我的師父是個善良的老人,團里的副團長,是那幾年唯一善待我的人。他不像別人的師父那樣要求弟子俯首帖耳地伺候他,例如端尿盆一類。但是假如他要求,我一定心甘情愿的。

師父沒有多少文化,老婆孩子都在農(nóng)村。他內(nèi)秀而寡言,平日里全然看不出演戲人的神采,然而一到臺上,他的周身便會散發(fā)出令人眼睛發(fā)亮的光彩。

關(guān)于他的事,我從不刻意記住,但是一想到那段日子,就必然想起他。于是,一樁樁一件件越發(fā)清晰,到今日竟成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師父只打過我一次。團里有一個長我們幾歲的孩子,是個少年惡霸,欺負所有比他弱小的學(xué)員。大家敢怒不敢言,卻暗下決心報復(fù)。一日他不在團里,我提議大家輪流往他的飯盆里撒尿,我先來,然后大家都來。那些人說:“好!”我于是開了先河,卻再也沒有第二個來續(xù)。當天下午便有叛徒告狀,我自然得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他先打了我,又去找團長告狀,我成了民憤極大的惡棍。他們哄鬧著將我往廁所里推,要將我的頭按到便池里,這時師父搶上前來踢了我?guī)啄_,接著大聲訓(xùn)斥我。眾人漸漸沒了言語,師父的用意在平息眾怒,使我免受更多的委屈傷害。

師父如此護著我,我卻是他最沒出息的徒弟,比如我藝術(shù)生涯中的首場演出便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師哥作為后起之秀接過師父的衣缽,飾演師父之前的角色。而師哥先前的角色便過繼給了我。我知道消息后失去控制地大喜過望,覺得臥薪嘗膽的日子終于到了盡頭,伸冤雪恥的時刻就要來了。我設(shè)法向我的兩個弟弟“放衛(wèi)星”,讓他們到時來看我在臺上如何大放異彩、光宗耀祖。

我飾演的角色在那出戲里無足輕重而且十分短命——上臺后,我念完兩句臺詞,就被周圍的武士用刀劍胡亂“砍死”,就此我劃時代的處女演出也就完成了。那是個沒有姓名的角色,不會給人留下印象,仿佛是只為了這出戲的傳統(tǒng)正宗而自然沿襲的一道程序,就像人的闌尾一樣無關(guān)緊要,或者好比傳統(tǒng)名菜里說不出名字也品不出味道的一種調(diào)料。

盡管如此,我還是砸了臺。那天一出場,我就忘了臺詞。這一來,周圍的武士們同仇敵愾,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對我刀劍相加。我絕望地趴在臺上,任他們橫砍豎殺,然后將“尸體”拖到后臺。

我不知弟弟們是否認出了我,我暗暗希望他們干脆沒來看戲。但師父一定因我出丑感到臉上無光。沒過幾天,他就得了瘧疾,后來去世了,懷著對我的失望,這失望,因他生命的完結(jié)而變成不可更改的永恒印象。

我的第二個角色是在折子戲《程咬金打店》中演那個倒霉的店家。程咬金吃了飯卻拒絕買單,非但如此還痛打了店家。這一回為防止悲劇重演,我做了充分準備,除睡覺之外,我總是默念著那幾句性命攸關(guān)的臺詞:“忽聽老客叫,慌忙就來到,上前拉住馬——”

戲開始了,我立在幕邊。程咬金在臺上叫“店家——”

我身子虛飄飄的,“騰云駕霧”般上了臺,做了一個拱手的姿態(tài)——老天,我又忘了臺詞!我拱手站在那兒,那一霎仿佛不知站了多少年。隨后我頭暈眼花,站立不穩(wěn),不是要向前栽,就是要往后仰。忽然間天外飛來的神示使我靈醒,上蒼有眼,我脫口而出“慌忙就來到——”

這一句“慌忙就來到”從根本上拯救了我,否則這輩子我可能永遠是個跑龍?zhí)椎牧?。一心想成“角兒”的念頭使我瘋狂,使我絕望。我每天發(fā)狠練功,咬牙切齒,殘酷無情,簡直到了自虐的地步。

每個月我們每人有三十三斤糧、一兩油、一兩肉。我時常一頓便吃掉一天的定量。過度練功的疲勞和營養(yǎng)不良使我頭暈?zāi)垦?,“打飛腳”騰空躍起的時候經(jīng)常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每個月總有七八天沒有飯吃,整天躺在床上“挺尸”。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向時常能夠得到家里接濟的農(nóng)村學(xué)員借地瓜干,掰成指甲大小,投進暖瓶“水發(fā)”。到下月初再用糧票償還。如此寅吃卯糧,常有驚人的虧空。有一年到了春節(jié)光景,我徹底破產(chǎn)——除了一片帶皮的熟肉,我沒有一兩糧票。那片肉是我的“年貨”,春節(jié)期間的全部給養(yǎng)。后來有幾個人餓得起不了床,根本無法練功。那幾天劇團去外地演出,留下兩個教師和十幾名學(xué)員。我們餓得失魂落魄,練功時提不起精神,一招一式走了樣,師傅就打我們。這下激起民憤,大家都不去練功了。

就在這年冬天,團里破天荒買了八斤豆子發(fā)給我和另外一個人作困難補助。這四斤豆子和那句“慌忙就來到”的臺詞從某種意義上說具有等值功效,它們分別從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使我起死回生。那時我浮腫得厲害,眼睛成了一條線,總是睜不開。

時至今日,我仍慶幸自己活了下來,沒偷沒搶地活了下來。

1966年年初,正當戲劇改革、社教運動大張旗鼓之時,我意外地得到父親病重住院的消息。

二月下旬的一天,我穿著破舊的棉衣棉褲去醫(yī)院看了父親。不知為什么,父親那天同我說了很多話,并囑咐說:“你是老大,將來好好照顧媽媽和弟弟。”而后父親竟流了淚。那是我成年以后父親第一次這樣溫和平靜地同我談話,也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父親流淚。

第二天中午,我突然心慌得不行。趕到醫(yī)院,離探視時間還差二十分鐘,守門人攔住我,我看著自己破舊的衣裳,羞于向他說明自己是李勇的兒子。無奈的我只好去街對面的書攤上花兩分錢租了兩本小人書,漫無邊際地亂翻。我心中忐忑不安,草草看完,再奔到病房。

拐進那條走廊就看見父親病房的門大開著,黑暗的過道上只有那一截映著白亮的天光,屋子里不斷有人走動,慌張的影子在那截光亮處移動。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護士們在收拾器械,母親和弟弟們在床邊抹眼淚。

父親的一只腳伸在被子外面,腳上穿著灰色的尼龍襪子。無限的空虛驚愕中,我腦海里反復(fù)出現(xiàn)一種想法:“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這想法如不祥的咒語一般套住我,同時我又希望它僅僅是一個咒語。我不眨眼地盯著父親的那只腳,全心全意地希望那只腳會微微地動一下。

我佇立良久,沒有人發(fā)覺我,也沒有人像我這樣不接受那個事實。每個門里都有人安靜地休養(yǎng),只有那扇敞開的門里有一個永遠睡去的人。沒有人能夠吵醒他,惹他憤怒生氣,他也不再需要安靜。無論怎樣央求呼喊,他都聽不見了,他沉入到永久的安靜中去了。那就是我的父親,我一直對之忤逆不孝的父親。

叔父們相繼到了徐州。追悼會上,主持儀式的官員念著悼文,我發(fā)覺自己對父親甚至缺乏基本的了解。我哭出了聲,將眼淚鼻涕抹到破棉衣的里層。那一夜冷而清朗,我們都醒著不睡——除了父親。我們要守著他,從天黑坐到天亮。

叔父們圍坐在一起,說父親從前的事。父親年幼的時候英俊標致,遠近聞名。逢年過節(jié)是鄉(xiāng)村最熱鬧喜慶的日子,父親因為扮相俊俏,嗓音脆亮,總被選去演社戲。父親常扮旦角,他仿佛真是個穿戴齊整、英姿颯爽、光彩照人的女公子。愛熱鬧的壯年漢子們把父親當作金枝玉葉扛在肩上,從這村到那村。父親嘹亮脆嫩的高音在鄉(xiāng)村神秘的夜里響著,傳出老遠。唱過大半夜,父親還一直受寵地騎在別人肩上,腳不沾地。

父親曾經(jīng)也是稚嫩可愛的孩子,父親還曾經(jīng)那樣迷戀唱戲。此時我覺得自己跟父親陌生卻極度地親近著,胸中涌著無限的感激和悵惘。然而在我的心離父親最近的時刻,父親卻遠遠地退避了,退到我超越不得的另一重世界去,我有無盡的話卻只能作無言的冥想。

我依稀記得徐州的家里有一把胡琴,寂寞地掛在墻上,好像從來沒人動過,我猜那應(yīng)該是父親的。

父親去世后,我時常懷著強烈的思念,渴望以我和他之間特有的一種方式與他親近。在想象中我聽到那把胡琴咿咿呀呀的聲音漸漸近了,是舊戲里的曲調(diào),有板有眼,抑揚頓挫。父親不老也不年輕,平和無言地看我。我想這便是我們父子間最溫和最理想的對話方式。在不知名的熟悉曲調(diào)和冷舊的氛圍中,我同父親達成和解。由于內(nèi)心的渴望,我在想象中不斷完善著這情境。

父親去世后我搬回家住,真正意識到長子長兄的責(zé)任。我逼小弟弟認真學(xué)畫,經(jīng)常因他完不成我布置的計劃而責(zé)罰他。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打不動他,他長成了大人,不再小姑娘似地聽話。他身材魁梧,足足高我十公分。五兄弟里,我同他的相貌酷肖。他無疑是聰明有靈氣的,不費什么力便考取了一所大學(xué)的美術(shù)系。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徐州地區(qū)文工團工作了好幾年。

1978年我報考了中央戲劇學(xué)院導(dǎo)演進修班。我拼上所有的力量,沒日沒夜地煎熬自己復(fù)習(xí)功課??荚嚨哪莻€星期幾乎沒睡過像樣的覺,考試時全身麻木幾近虛脫。

更長更難耐的折磨是考試后的等待。我仿佛再也經(jīng)不起失敗挫折,大病一場,高燒不退。一直到八月底,通知來了,當天下午我的病竟然好了。

1985年我拍電影《流浪漢與天鵝》時路過徐州。當時母親生病,準備住院,小弟決定去新疆寫生。我們誰都留不住他,母親也一樣無能為力。他出發(fā)的那天,母親住進醫(yī)院。

沒過多久就傳來了他的死訊。小弟在新疆出了車禍。跟他同去的人說,在新疆他跪在戈壁沙漠對著漫漫黃沙放聲痛哭,仿佛回應(yīng)著冥冥之中神靈的昭示。

第二年,一位親戚對我說:“你們哥倆都太要強了,你弟弟是讓你逼死的。上天注定了你們倆只能留一個,也只能成一個?!?/p>

我回想自己對小弟的苛責(zé)大致同父親對我的嚴厲不相上下。親戚的這番分析使我想起了另外兩個人——我?guī)煾负臀腋赣H。

從那以后我心里長久充斥著不散的疑惑。他們每一個人的離去都使我受到重創(chuàng)和長久負疚的折磨。師父的死讓我第一次看到生命的脆弱,靈魂離開肉體的過程至今歷歷在目。父親的死逼我磨礪自己,成就事業(yè),以告慰他長眠的遺憾。而小弟的死,使我已經(jīng)不年輕的生命又負載了他留下的使命。

難道僅僅因為要成就我,上天才從我身邊奪去這些我深愛的人嗎?難道僅僅因為要成就我,上天才讓我承擔(dān)這樣沉重的負載嗎?如果是這樣,我值得這些人為我將自己的生命交還上天嗎?如果是這樣,我將做出怎樣的成就才足以報償這些人的犧牲?

痛苦焦灼的我常常因這樣的追問而徹底墮入迷茫,但是沒有誰能為我作答,我只有以我劇中人的悲喜哭笑作答。只要我活著,我就不能停止。上天有知,他們的亡靈有知,我雖卑微平凡,卻要盡畢生的力。

我久久銘記著法國荒誕派戲劇家科克托的一段話:“我們每個人都是粗糙的大理石坯,造化這個大師用錘子、鑿子不斷地敲打我們。要心甘情愿地忍受,不要呻吟不要哀嚎。配合他的敲打,因為他要成就你、創(chuàng)造你,去掉多余的,保留藝術(shù)必需的一切?!?/p>

歲月是刻刀,在我們臉上刻下皺紋。命運是刻刀,在我們心中烙下創(chuàng)傷。每當我失望痛苦的時候,我相信上蒼的目光在深切專注地對我凝視,那正是他最鐘愛我的一刻。我將盛著滿心的感動迎接這一切,報答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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