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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微頭條丨當民間雜技演員被要求“飛得更高”

時間:2023-05-26 08:42:22    來源:澎湃新聞    

原標題:當民間雜技演員被要求“飛得更高”

澎湃新聞記者 喻琰


(相關資料圖)

談起高空雜技表演者孫潔(化名)墜亡一事,已轉行餐飲的吳瀟(化名)仍不免感慨。

吳瀟的老家在被稱為“馬戲之鄉(xiāng)”的安徽宿州埇橋區(qū),與孫潔一樣,她曾經也是一名民間雜技演員,深知從事該行業(yè)的不易。年近三十時,她選擇結婚、轉行。

今年4月15日,在宿州埇橋區(qū)蒿溝鎮(zhèn)尹樓村,孫潔與丈夫進行高空雜技表演時,從近15米高空墜落至舞臺,后經搶救無效死亡。據官方通報,這是一起意外墜亡事件,演藝公司未提供必不可少的演出安全應急防護,違規(guī)使用吊車吊人,操作不規(guī)范。

事發(fā)地尹樓村是埇橋區(qū)雜技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上述墜亡事件發(fā)生后,有當?shù)卮迕裣蚺炫刃侣劯锌呖针s技表演如今只有“飛得更高”才有人看,才有人花錢請你演出。

近日,澎湃新聞采訪了多名民間雜技從業(yè)者,試圖了解這一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隨著傳統(tǒng)雜技表演越來越邊緣化,在越來越高的表演要求和網絡“流量”的推動下,雜技表演也越來越追求驚險刺激,而安全意識不強、缺乏保障的民間雜技演員則面臨更多風險。

一個女雜技演員的轉行

“我知道她(孫潔),他們夫妻倆在民間高空雜技圈里挺出名的?!?0歲的吳瀟坐在自家的淮南牛肉湯店里,與記者攀談。吳瀟身型嬌小、一頭黑發(fā),系著黃色的圍裙。看到有食客進店,吳瀟立馬站起身來,熱情地迎接。

吳瀟的店面位于安徽宿州城區(qū),2022年12月,她和老公一起開了這家店。下班時間,這里人來人往,不少在附近酒店工作的女職員會來吳瀟的店里打包幾份牛肉湯和燒餅帶走。吳瀟熟練地做著燒餅,在店里忙前忙后。

再次回憶起從事雜技演藝的時光,吳瀟覺得那段時間“自由自在”,想去哪里表演就去哪里,哪里有錢賺就去哪里。

2012年,18歲的吳瀟在老家宿州埇橋區(qū)朱仙莊鎮(zhèn)的大舞臺上看到女雜技演員表演的模樣,心生向往。

她喜歡唱歌,喜歡給自己畫上精致的妝容,站在舞臺上享受大家的關注。對于當時的她來說,雜技演員演出一場工資現(xiàn)結,且收入不錯,比她擺攤做美容美發(fā)賺得多。

帶著向往和熱情,吳瀟走上了民間雜技演員之路。

雜技演員的必備課程,是每日勤學苦練基本功。吳瀟起步較晚,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練習劈叉的經歷?!翱薜煤芎荩敃r死都下不去?!被貞浀竭@個細節(jié)時,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眉頭緊鎖。

雖然又苦又累,但對吳瀟來說,站在舞臺上的那一刻,她感到滿足。

吳瀟說,很多民間雜技人之所以走上這條路,也是生活所迫,特別是玩高空雜技的人,都是家里條件較差的。

在吳瀟看來,2018年前后,在宿州埇橋區(qū),當?shù)貙τ诿耖g雜技表演的需求漸漸增加,雜技行業(yè)的演出價格慢慢被炒了起來,很多人認為這一行特別吃香。吳瀟回憶,當時她在淡季演一場雜技能賺三百塊錢,在旺季有時一個晚上能賺七八千。演出的同時,吳瀟還會直播。

吳瀟和王浩合作開設的雜技學校正巧趕上了當時的風口。王浩是一位民間高空雜技演員,有14年的高空雜技從業(yè)經歷,今年34歲。2018年,他們在宿州八仙鎮(zhèn)開了這家雜技學校。善于溝通、性格活潑的吳瀟負責運營管理和招生工作,王浩則負責雜技教學。

2018年暑假,兩人的雜技學校正式開班教學。來學校報名的學生分為兩批人,一批是暑期想要多學一門技能的小學生、初中生,另外一批則是夫妻搭伙想要跟著王浩學高空雜技的人。

表演高空雜技的民間演員,多以夫妻搭檔出現(xiàn)。

“只有夫妻最信任,而且高空雜技的動作都會接觸身體,兩個人不是夫妻的話不太合適。”吳瀟說。

隨著吳瀟年齡漸長,她所在的小鎮(zhèn)里,圍繞她雜技女演員這一身份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吳瀟小心翼翼,盡量低調,見到圍坐在一起聊天的人會繞道走。她慢慢意識到,曾經想象中的單身女雜技演員的生活太過理想化,在現(xiàn)實生活里,她年近三十,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

吳瀟開始在周圍人及父母的建議下積極相親。她和現(xiàn)在的老公相識前,兩人都沒有戀愛經歷,他們都理解被家人、親戚催婚的壓力。帶著生活的疲憊感,相親三四個月后兩人走進了婚姻生活。

吳瀟說,很多像她這樣的民間非科班雜技女演員,職業(yè)生涯較為短暫。大部分女演員選擇離開,一個重要原因是圈內較亂,演員文化水平低、素質良莠不齊,充斥著對女性的不尊重。

29歲時,吳瀟徹底離開雜技行業(yè),成為一位妻子,一位淮南牛肉湯店老板娘。

王浩和他的團隊在進行雜技表演。受訪者 圖

越來越驚險的表演

身體上的傷痛和外出趕夜場表演時的疲勞,是民間雜技演員無法避免的事情。

吳瀟記得,在一次日常練習時,她從兩米半的舞臺車上摔下來,摔到了尾椎骨,在醫(yī)院病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動彈。

她自己在外接活兒,沒有給自己買關于人身安全的保險,這也是很多民間雜技演員的從業(yè)狀態(tài)——他們屬于個體,背后沒有公司提供保障?!拔腋杏X我自己有危險就去買保險,要是不危險,就不買了。請演員的公司也不負責保險,直接給工資,日結?!?/p>

春節(jié)期間,是民間雜技演員的工作高峰期。吳瀟說,很多雜技演員每天從早上開始一直演出到晚上,而為了趕到下一個演出地點再休息,經常有演員夜間疲勞駕駛,也有不幸出了車禍的。

4月21日記者聯(lián)系上高空雜技表演者王浩時,已經臨近晚上9點。他被告知在無錫的一場雜技演出緊急取消,正帶著演員們前往下一個演出場地。

民間高空雜技演員圈子較小,王浩曾多次和孫潔夫婦同臺演出過。王浩說,高空雜技表演的舞臺,最初是搭建大概6米左右高度的鋼筋架,中間有鋼絲,演員表演時離地面大概只有四米?!霸谶@上面表演,不管演員怎么擺動,幅度都非常小,就是從上面掉下來,人一般也沒事?!?/p>

王浩說,有一次在演出過程中,中間的鋼絲突然斷掉了,從6米左右的高空摔了下來,但沒有出事??吹綄O潔從近15米高空墜落的視頻時,王浩說自己非常難過,“兩口子人都不錯,而且他們演雜技也都是比較專業(yè)的,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失誤”。

王浩認為,近幾年,為了吸引觀眾眼球,出于流量、畫面考慮,演出公司要求高空雜技越驚險越刺激越好。

為了追求刺激,高空雜技舞臺場地隨之發(fā)生變化,對演員的表演要求也越來越高。“公司請來一輛大吊車,隨便吊一下就有十幾米高。簡單的吊環(huán)表演、地面上的雜技表演,已經滿足不了當下的觀眾了?!?王浩說。

王浩深知雜技表演中的意外風險。在一次常規(guī)的高空演出中,他從四米多高的高處往下翻跟頭時不小心失手。地面是水泥地,他直接摔到水泥地上暈了過去。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身邊圍了很多人,“但我什么感覺都沒有,繼續(xù)正常演出”。

楊勇(化名)在高空雜技行業(yè)從業(yè)十幾年,自稱“練高空雜技練了幾千萬遍”。他說自己非常謹慎,對于演出的安全要求較為嚴格 ,“演出節(jié)目的風險只能我們雜技演員自己來把控”。

楊勇說,他在表演前會檢查道具,保證鋼絲繩的承重量,同時檢查器械是否合格廠家生產,并確保高空舞臺機器與鋼絲之間的連接點承重足夠。“即便這些都確保了,但是不確定的因素還是非常多,比如風速、氣溫,如果天氣很熱,演員在高空會出汗,還是會有安全風險。”

雜技表演如何保障安全

“驚、險、奇、難”是高空雜技吸引人的特色。在常見的高空雜技表演里,男性一般會展示力量,托舉女性,女性則負責展示其柔美的形象。

中國雜技家協(xié)會在其微信公眾號發(fā)布的一篇文章中提到,隨著演出市場日益復蘇,雜技從業(yè)者更應周全地做好安全保障工作,更應加強雜技演員的恢復性、系統(tǒng)性訓練,把雜技工作者的生命安全始終放在第一位。

自孫潔在安徽宿州表演中從高空墜亡后,不到一個月,5月12日,在黑龍江哈爾濱建榮波塞冬文化旅游發(fā)展有限公司海洋大馬戲劇場,發(fā)生綢吊表演時兩位雜技演員意外墜落的事故。據事后通報,兩位演員沒有生命之危。

接連兩起高空雜技表演出現(xiàn)意外墜落,引起國家一級演員尹成杰的關注。尹成杰今年53歲,來自齊齊哈爾馬戲團。

他認為,這兩起意外墜落的事件有一個共同點——這些高空雜技表演的演員都不是專業(yè)背景出身。

“他們不是從省里的雜技單位選拔出來的,一般我們從省里選拔出來,從小就進入單位訓練,基本功比較扎實?!币山苷f,非專業(yè)背景出身的民間雜技演員,可能沒有那么強的安全意識。

尹成杰告訴澎湃新聞,專業(yè)雜技演員在演出前會檢查道具,比如檢查表演的綢緞有沒有掉下來、綢子有沒有拉絲、高空能不能掛點、卡扣有沒有打結,這些涉及表演安全的環(huán)節(jié)都需專業(yè)人士一一檢查。

尹成杰認為,民間雜技演員演出獲得的回報與他們辛苦付出的勞動及身體損傷,并不成正比?!安菖_班子沒有受過專業(yè)的訓練,不會去高空檢查安全隱患。一場演出,給專業(yè)團隊可能有一兩萬元,但給民間團隊可能就兩三千元?!币山苷f。

從事高空雜技表演30多年的尹成杰,如今在馬戲團內負責雜技教學,每場大型演出,他作為藝術總監(jiān)都會嚴格把控演出的消防安全、高空安全、燈光舞美電源安全。

“比如說空中飛人表演,我們依舊會有安全網。安全網能承受多少斤的重量,都是經過科學測試的。不是說民間雜技演員形成一定的表演經驗,幾個人湊上去就把錢掙回來了,不是這樣的。”尹成杰感慨。

尹成杰2004年曾在《藝術廣角》雜志發(fā)表一篇題為《高空雜技的創(chuàng)新之路》的文章。文中,尹成杰談到,高空雜技節(jié)目要創(chuàng)新、要有特色,要在扎實的基本功基礎上,發(fā)揮演員的自身條件、表演手段、藝術風格。高空雜技演員,是經過嚴格考核,層層淘汰篩選出來的。其他地面節(jié)目的雜技演員不一定能表演高空雜技節(jié)目。

“身體條件是首要的,高空雜技表演的高度和難度也限制了一些演員。高空雜技演員只有適應訓練環(huán)境,練出足夠的膽量,在空中行動自如,才能創(chuàng)新高空雜技節(jié)目?!?尹成杰說。

網絡時代的“殘酷背影”

在資深馬戲雜技觀眾張豐眼里,村民口中仿佛透露出當下鄉(xiāng)村雜技和馬戲的真實處境:他們越來越邊緣,也越來越危險。

張豐來自河南周口,今年47歲,從8歲開始他就在家鄉(xiāng)看當?shù)伛R戲、雜技表演,看了七八年時間。

張豐小時候,一到冬季,家鄉(xiāng)的鎮(zhèn)上會舉辦冬會,就像農貿集市一樣?!耙粋€巨大的類似蒙古包的棚子,雜技和馬戲在里面表演?!?/p>

張豐記憶最深刻的演出是一場馬背上的雜技表演。馬在圓形的場地極速奔跑,女雜技演員在馬背上表演各式各樣的動作。

“最早的民間雜技表演就是這種形式?!睆堌S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民間鄉(xiāng)村雜技并沒有太多高空雜技表演部分,“有用吊環(huán)甩來甩去,但不是特別高,就像體操運動一樣”。

張豐說,雜技表演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突然中斷了,一夜之間馬戲和雜技在鄉(xiāng)村失去了吸引力。曾經從事雜耍表演的張豐姑父,無法在雜技行業(yè)糊口,開始轉行。鎮(zhèn)上的人家引進了電視,人們的娛樂生活漸漸豐富,愿意和張豐一起在鎮(zhèn)上看雜技馬戲的人也越來越少。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雜技馬戲行業(yè)遭遇寒冬,很多民間雜技演員掙扎在生存的邊緣。這一年,對于雜技馬戲行業(yè)來說,也是公認的“云演藝”元年,雜技行業(yè)逐漸發(fā)展為線上創(chuàng)作推廣。

澎湃新聞注意到,2021年10月23日,文旅部辦公廳發(fā)布《關于從嚴從緊抓好文化和旅游行業(yè)疫情防控工作的緊急通知》,要求劇院等文化娛樂場所應按當?shù)匾?,“該限流的限流、該暫停的暫停、該關閉的關閉”。

今年春節(jié),張豐第一次回了一趟周口老家。正月在家休息時,他突然聽到外面正在表演的聲音。

張豐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在周口老家,人們會以家庭為單位,請雜技演員來當?shù)乇硌蓦s耍。

“類似于表演豫劇,夫妻檔在舞臺上扭來扭去,插科打諢。”張豐回憶,即便是這樣充滿了土味的舞臺,依然有不少人拿著手機在拍攝、直播。

他有一種深切的感受,鄉(xiāng)村很多內容都在被視頻化,家鄉(xiāng)過年放煙花也成了人們鏡頭里的拍攝素材。30年前,一般的雜技動作比如體操、吊環(huán)就能引起人們的驚呼,現(xiàn)在(在視頻化的環(huán)境下)演員們不得不提高動作難度。

“這種(視頻化)方式對于雜技冒險是一種鼓勵,在網上人們要在短時間內達到視覺高潮,必須有一些刺激的畫面。漸行漸遠的雜技,就這樣留下了一個殘酷的背影?!睆堌S說。

在這種環(huán)境下,“很多地方會拿高空表演驚險刺激來搞噱頭,但有些演員覺得有錢,自己又不怕,只要能表演就好?!眳菫t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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