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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何以成經典文學作品

時間:2023-04-01 08:48:51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文心雕龍》何以成經典文學作品

作者 吳中勝


(資料圖片)

從《文心雕龍》的歷代研究來看,人們通常是把它視為文章學理論著作,而不是視其為文章作品的。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明代王文祿說:“文之妙者……三國、六朝得八人焉:曹植、禰衡、張協(xié)、陸機、劉峻、江淹、庾信、劉勰是也?!保ā段拿}》卷二)王文祿所列三國六朝八位“文之妙者”,《文心雕龍》作者劉勰名列其中。

今天的講座,我們沿襲王文祿這一思路,也把《文心雕龍》當作文章作品來品讀,分析一下它自身的文章藝術。至于分析角度,我們按中國文章學固有的藝術分析套路來,重點關注其字、句、篇和用事等方面。這也是中國文章學最富于民族特色的方面。尤其值得探討的是,劉勰《文心雕龍》的文章藝術思想,有沒有在他自己所寫的《文心雕龍》中得到落實。

字法:庸常字眼孕巧義

劉勰很重視文章用字,《文心雕龍》專門設有《練字篇》,其他篇目里面也有一些論述文章用字的內容。相關的思想在《文心雕龍》有較好的落實。我們認為,《文心雕龍》用字有以下幾個特點:常見、精準、變化。

六朝文風,當時人崇尚麗辭到了詭巧的地步:“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保ā段男牡颀垺ざ▌萜罚﹦③碾m然也喜歡文章言辭漂亮,但反對詭異之辭,劉勰說:“拙辭或孕于巧義?!保ā段男牡颀垺ど袼计罚┚褪钦f,平常拙樸的字眼也能表達巧妙的文義。目前尚無精準的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對《文心雕龍》到底用了哪些字(重復使用算一個字)、哪些字最常用等問題進行詳盡分析。但我們通過閱讀《文心雕龍》文本,也不難看出,劉勰的思想在《文心雕龍》行文中得到較好落實——有學者曾經對《文心雕龍》特殊用字的運用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情況如下(括號內數(shù)字為運用次數(shù)):

神(61)、心(112)、質(34)、文(584)、情(149)、志(82)、事(169)、采(101)、體(192)、通(70)、變(66)、辭(346)、奇(49)、正(82)、習(11)、學(52)、才(120)、氣(81)、深(58)、詭(32)、風(112)、清(46)、雜(52)、信(29)、誕(9)、義(136)、貞(12)、回(10)、約(32)、蕪(5)、麗(59)、淫(20)、典(71)、雅(94)、遠(51)、奧(18)、精(49)、顯(27)、附(37)、繁(55)、縟(16)、壯(19)、新(47)、輕(24)、靡(31)(見“《文心雕龍》特殊用字在全書之分布表”,胡緯著《〈文心雕龍〉字義通釋》,附錄二,〔香港〕文德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2月版)

由于漢字絕大多數(shù)是單音節(jié)字,所以中國文章學所說的字法,實際上就是詞法。陳書良先生曾對《文心雕龍》中的一些重要詞進行過分析,分兩個等級,其中一級詞有18個:道、才、氣、物、心、象、志、風、文、體、奇、賦、隱秀、采、通變、規(guī)矩、司契、圓等,每個一級詞下面又分若干二級詞,兩級一共175個詞。如“心”下面有10個二級詞:心、素心、成心、文心、神、思、思緒、思理、神思、虛靜等。(《〈文心雕龍〉釋名》)劉勰所用的一級詞和二級詞,都是常見詞,沒有一個生僻難懂的??紤]到劉勰所在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無論是從時代風氣還是駢體文的要求來說,當時人都崇尚華辭麗藻甚至到了追新逐異之地步,劉勰多用平常字眼,在當時可謂特立獨行了。

劉勰要求文章用詞嚴密精準,所謂:“字不得減,乃知其密?!苿h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保ā段男牡颀垺らF裁篇》)那么,要根據(jù)什么標準來確定文章的用字是否嚴密精準呢?劉勰認為,文章用字要服從整體結構,所謂“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文心雕龍·風骨篇》)言辭風格要根據(jù)不同文體的特點來確定,即“辭共體并”。(《文心雕龍·風骨篇》)下面這段話即體現(xiàn)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的用字嚴密精準: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文心雕龍·明詩篇》)

這是劉勰在總結詩體特點時的一段話,他說四言詩是“正體”,五言是“流調”,體現(xiàn)其宗經觀念,《詩經》是四言為主,故以四言為“正”,其特點是“雅潤”,其中的“雅”恰是《詩經》的重要特點。五言是詩體的變化發(fā)展,是“流”,其特點是“清麗”,其中“麗”體現(xiàn)了魏晉以后五言騰涌時代“詩賦欲麗”(曹丕《典論·論文》)的時代風貌?!罢w”“流調”“雅潤”“清麗”用詞精準,是對詩體特征的精準概括。隨后劉勰又對作家的詩歌特色進行了精準描述,分別用“雅”“潤”“清”“麗”來描述張衡、嵇康、張華、張協(xié)等詩的特點,他認為曹植、王粲有“兼善”之美,而左思、劉楨則不免“偏美”了。又比如:“左思奇才,業(yè)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無遺力矣?!保ā段男牡颀垺げ怕云罚颁J”“萃”兩個字非常精準,準確描述出了左思的《三都賦》和《詠史》在當時超群拔俗的巨大影響。史料記載,當時左思《三都賦》寫成后,許多人競相傳抄,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一批名人批注推薦,皇甫謐“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衛(wèi)權作《略解》,張華嘆為“班、張之流也”。(《晉書·文苑傳》)《三都賦》由此盡顯鋒芒,產生轟動效應?!对伿贰钒耸资亲笏荚姼璧拇碜鳎脒x《文選》。鐘嶸《詩品》評曰:“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諭之致?!庇纱丝芍?,劉勰分別用“銳”“萃”兩個字,精準地概括了左思《三都賦》和《詠史》詩在當時的巨大影響。

《文心雕龍》的文章用詞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同一個意思盡量用不同的詞語來表述。如: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者也。(《文心雕龍·宗經篇》)

這段話中,“首”“源”“本”“端”“根”都有開端、源頭的意思,劉勰用了不同的五個字來表達同一個意思。又如: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文心雕龍·定勢篇》)

這段話中的“準的”“羽儀”“楷式”“師范”“體制”“從事”都有“以……為準則”的意思,劉勰卻一連用了六個不同的詞語來表達,讓行文語句不生硬呆板,顯得靈動變化。尤其是在排比句式中,文義排沓而出,劉勰用詞精當又富于變化的行文特點得以盡顯。

句法:玉潤雙流自從容

劉勰重視文章句法,《文心雕龍》專門設有《章句篇》。跟字法一樣,劉勰也主張從文章整體去考慮句子的作用,所謂“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成篇”。劉勰注意到文句聲調節(jié)奏問題:“離章合句,調有緩急?!本拖癯杼枰粯?,有所謂“綴兆之位”“抗墜之節(jié)”。劉勰特別強調,文句表達要“隨變適會,莫見定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劉勰的這些觀點都屬于新穎獨到的見解。在《文心雕龍》自身的句法運用上,劉勰也能很好地貫徹自己的這些主張。

《文心雕龍》作為一部文章學理論著作,涉及諸多概念術語的界定和闡釋,這時候使用判斷句式是最合適的了。劉勰在解釋這些概念術語時,就多用詞剛義析的判斷句式。如在解釋何謂“八體”時,劉勰連續(xù)用八個“者也”判斷句:

若總其歸途,則數(shù)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镕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采典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文心雕龍·體性篇》)

這類判斷句就是劉勰多次提到的“斷辭”,所謂“辯立有斷辭之義”(《文心雕龍·征圣篇》),“斷辭辨約”(《文心雕龍·定勢篇》),“斷辭必敢”(《文心雕龍·比興篇》)等。判斷句使本來容易混淆的問題清晰明斷。

《文心雕龍》是用當時流行的駢體文寫成的,文體所限,文中大量運用對偶句式。對偶句式的運用,行文節(jié)奏鏗鏘,有排山倒海之勢,辭采情韻并美:“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文心雕龍·麗辭篇》)《文心雕龍》中有許多這類辭采與情韻并美的對句,又如:“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保ā段男牡颀垺ふ撜f篇》)“談歡則字與笑并,論戚則聲共泣偕?!保ā段男牡颀垺た滹椘罚暗で喑醣笥澹恼職q久而彌光。”(《文心雕龍·指瑕篇》)“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保ā段男牡颀垺r序篇》)等等。這類句子已經成為《文心雕龍》的標識性名句,為其氣貫長虹的文勢、抑揚頓挫節(jié)奏的生成增色不少。

劉勰認為,自然又精妙的偶對,往往給人“玉潤雙流”的美感,但語言平庸的偶對卻很難使人眼睛一亮,讀來昏昏欲睡:“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眲③脑凇段男牡颀垺分芯秃芎玫靥幚砹藘烧叩年P系,他在行文中往往“迭用奇偶,節(jié)以雜佩”,時時雜以散句,使文勢嚴整又氣脈暢通,“奇偶適變”,則率然成趣。(《文心雕龍·麗辭篇》)如“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保ā段男牡颀垺ふ戮淦罚绻麑懽鳌罢癖灸?,知一萬畢”,也是工嚴的對句,但節(jié)奏上卻顯得拘束緊湊,劉勰就加上“而”“矣”兩個虛詞,駢散“雜佩”一下,工嚴之中配以散調,節(jié)奏抑揚又從容自如?!段男牡颀垺肥怯卯敃r文壇盛行的駢體文寫成的,駢體文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四六句。劉勰認為,寫文章不必機械地遵循四六原則,而要視情況靈活變動。他說:“若夫章句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保ā段男牡颀垺ふ戮淦罚﹦③脑谶@里提出的是,句式不能太機械,要懂得“應機之權節(jié)”。我們這里就拿《文心雕龍》開篇一小段話來展開分析: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文心雕龍·原道篇》)

其中“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边@就是駢文規(guī)范的四六句。此外,劉勰安排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四六雜言交互使用,既節(jié)奏抑揚,又搖曳多姿、姿態(tài)橫生,這就是劉勰語言藝術的高妙之處。劉永濟先生評曰:“雖其自著仍用駢體,而能運用自如,條達通明,能以瑰麗之詞,發(fā)抒深湛之理。”(《文心雕龍校釋》前言,劉永濟著《文心雕龍校釋》上冊,中華書局2007年10月版)

劉勰還批評了當時文壇盛行的追新逐異“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回互不常。”(《文心雕龍·定勢篇》)用今天的文學理論來說,這就是通過顛倒語序以達到奇特效果的陌生化手法。劉勰是反對這種“效奇之法”的,他在《文心雕龍》的理論闡釋中,也絕不會為了對偶而去追新逐奇。劉勰認為:“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保ā段男牡颀垺ふ戮淦罚段男牡颀垺肺恼轮性S多句子如行云流水,如“獨步當時,流聲后代”(《文心雕龍·論說篇》),“歲月飄忽,性靈不居”(《文心雕龍·序志篇》)等,出語自然,不覺其對仗之工嚴。

篇法:文脈貫通標三準

劉勰很重視文章篇法,《文心雕龍》專門設有《附會篇》。此外,在其他一些篇目中,劉勰也談到一些篇法思想。如:“原始要終,體必鱗次?!薄肮誓芡馕木_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保ā段男牡颀垺ふ戮淦罚﹦③奶岢龅摹叭郎省闭f,是其篇法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

是以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馀于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節(jié)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文心雕龍·镕裁篇》)

所謂“三準”就是要注意文章的開頭、中間、結尾,以及首尾照應、整體連貫,所謂“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劉勰在自己的《文心雕龍》行文中就非常講究開頭、中間、結尾和照應連貫藝術。

劉勰說,文章開頭要“設情以位體”,就是要確定文章內容,統(tǒng)領全篇。《文心雕龍·原道篇》第一句“文之為德也大矣”就統(tǒng)攝了全篇,清代紀昀評論說《原道篇》“截斷眾流”,而我們要說的是,這第一句又“截斷”整篇。劉勰把文章與天地萬物之間同生并起、互聯(lián)互通的關系一下子就點出來了。

又比如: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文心雕龍·通變篇》)

在這一段中,劉勰開頭就亮明“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的觀點,接著說“詩、賦、書、記”,這是“名理相因”的,是“有常之體”,“文辭氣力”,這是“無方之數(shù)”。正因為體之有常,所以要“資于故實”,也正是因為數(shù)之無方,所以要“酌于新聲”。只有既通又變,才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這樣就自然引出“通變”的總命題,破題鮮明,落筆自然。這開頭一段起了很好的導引作用。

劉勰認為,文章中間部分要“酌事以取類”,即根據(jù)內容選擇典型事例,展開思想觀點。這部分尤其要結構清晰,避免雜亂無章。比如《文心雕龍》文體論部分20篇,劉勰自己就明確指出,每一篇的展開思路就是四句話:“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保ā段男牡颀垺ば蛑酒罚?/p>

這里我們拿《明詩篇》來舉例說明:劉勰首先“釋名以章義”:“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蔽覀冎?,詩有三訓,志也,承也,持也。但劉勰只訓為“持也”,體現(xiàn)其以儒家為根本的思想。接著從“昔葛天氏樂辭”一直談到“近世之所競”,這是“原始以表末”。談到每一個時代的詩歌時,劉勰都舉證代表性的詩人詩作,這是“選文以定篇”。最后加以總結:“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shù)可監(jiān)”,這是“敷理以舉統(tǒng)”。這樣的論述,思路井井有條。

明代高琦引《麗澤文說》的話說:“看文字,須要看他過換及過接處?!庇衷疲骸斑^接以結上生下為妙?!保鞔哏段恼乱回灐?,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2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11月版)好的過接,可以使文章段與段之間脈絡連接、血脈貫通。否則就容易出現(xiàn)文章上下斷裂、文脈不暢。

我們這里再選取《文心雕龍·原道篇》第一段末尾和第二段開頭部分,來分析劉勰的過接藝術:

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花,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

這兩部分文字中,第一段末尾“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這句話起的就是“結上生下”作用。前面劉勰談到龍鳳、虎豹、云霞、草木、林籟、泉石,這些都是“無識之物”,或“形立”或“聲發(fā)”,文采郁然。所以“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這前半句是“結上”,即總結上文。人是“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即所謂“有心之器”,當更有文采才是,這是自然提到了“人文”,所以“有心之器,其無文歟?”這后半句就是“生下”,即引出下文。更美妙的是,第二段一開頭劉勰就說“人文”二字,就是承接第一段的意思接著往下說,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段與段的過接。不僅文意銜接,語言也勾連。就像一個連環(huán)套,環(huán)環(huán)相扣,上下妙合。

劉勰認為,結尾部分“撮辭以舉要”,即總結全文,總結的同時要照應前文。清代張謙宜認為,文章要“互相顧盼”(《絸齋論文》卷四,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4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11月版),也就是前后照應?!段男牡颀垺返男形脑谶@方面也可圈可點,尤其能體現(xiàn)這個特點的是50篇贊語。關于“贊”,劉勰說得很清楚:“贊者,明也,助也?!眲③恼J為,“贊”是“唱發(fā)之辭”“唱言為贊”《文心雕龍·頌贊篇》通俗一點來說,“贊”就是總結講話,所以需要照應前文。如《文心雕龍·時序篇》開頭:“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結尾贊語曰:“蔚映十代,辭采九變?!币活^一尾,開合照應。

這里我們再舉一例,即被清代紀昀稱為“諸贊之中,此為第一”的《物色篇》贊語:

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物色篇》的開頭是詩意的:“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彼募揪拔铩跋嗾佟保藗?yōu)橹颉扒闀场被颉靶哪被颉爸具h”或“慮深”,一片樹葉、一聲蟲鳴,都足以“迎意”“引心”,更何況是清風明月的夜晚、白日春林的早晨?大化自然似乎有情有意,與人們情感互動。劉勰在贊語中也回應了開頭的這一詩意場景,山水云樹紛至沓來,心目為之“往還”“吐納”,無論是春日還是秋風,四季物色與人之情興之間是來往贈答的關系。如是這般,物色寫活了,不僅有情有意,而且還與人互動。此贊為全篇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表達也靈動活泛,堪稱諸贊第一。

用事:用舊合機善化用

用事是駢體文的重要特點,劉勰很重視文章的用事藝術,《文心雕龍》專門設有《事類篇》。劉勰認為,如果用事用得好,就像自己說的話一樣自然;如果用得不好,則多少年后都是瑕疵,所謂“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文心雕龍·事類篇》)劉勰又說:“庸事或萌于新意。”(《文心雕龍·神思篇》)平庸的事例也能產生新意。劉勰反對一味地“引書以助文”(《文心雕龍·才略篇》),他認為一味地引書只能算是堆砌典故,看似博學多才,實際上對文章有害無益。清代張謙宜把這樣的堆砌比作笨豬做窩:“凡四六對偶,但取典故,不論年代若何、邪正若何、順手順口,一味挨排,如豬銜草鋪窩,豈論好歹凈穢,此大病也?!保ā督€齋論文》卷四,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4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11月版)

《文心雕龍》在用事方面就是根據(jù)文情文勢本身的延展來攝取典故的,而這些典故也為《文心雕龍》的文理闡釋增色不少。

劉勰特別注重化用經典來闡述自己的文論觀點,如:“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保ā段男牡颀垺ねㄗ兤罚┻@一段話就分別化用了《周易·系辭》中的“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變通者,趣時者也”以及《漢書·武帝紀》“稽諸往古,制宜于今”等古籍語句。傳承了經典的意思,但表述上不是簡單地復制轉述,而是化用。

再如:

“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fā)揮事業(yè),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保ā段男牡颀垺こ唐髌罚?/p>

這段話分別化用的經典包括:《周易·系辭下》:“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薄吨芤住の难浴罚骸熬狱S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薄斗ㄑ浴ぞ印罚骸盎騿枺骸友詣t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标戀Z《新語》:“楩楠豫章,天下之名木,生于深山之中,產于溪谷之傍,立則為大山眾木之宗,仆則為世之用。”《漢書·司馬相如傳》:“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薄墩撜Z·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薄睹献印けM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參見吳林伯著《〈文心雕龍〉義疏》下冊,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11月版)劉勰的表述精準地概括出了理論觀點,整齊的句式又間以散句,兩兩而出,節(jié)奏感很強。

《文心雕龍·知音篇》多用典故來說明知音難覓的道理,如“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這段話說到秦始皇和韓非子、漢武帝與司馬相如的故事。這兩個故事中的人物身份地位相同、命運類似,適宜連類比譬。兩個皇帝都是“鑒照洞明”的人物,尚且“貴古賤今”,更何況其他人了,這就更加確證了劉勰所說的存在“同時之賤”的道理了。

誠如劉永濟先生所言:“《文心》一書,即彥和之文學作品矣?!保ā段男牡颀埿a尅非把?,劉永濟著《文心雕龍校釋》上冊,中華書局2007年10月版)從文章藝術的角度來說,我們能夠看到《文心雕龍》是一部字法精準、句法精妙、篇法精巧、用事善化的精美文章大作。結合文章學理論,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文心雕龍》的精深理論,也能看到其精妙的文章藝術和生動言說,兩者結合,正是富于民族特色的中國文章學基本特征的展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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